漫天星辰从一棵树梢移动到另一棵树梢,玲子手边的坑穴已形成规模。
但她实在累的不行,就跑去溪流中洗净双手,然后借着歇息的功夫为眴换药。
再次把眼球托进手中,就着月光观察伤洞,原先不堪入目的内壁现在已经明显干结。
不得不说,朧草还真是一种神奇的存在。
它能被完全吸收,不必担心留下任何残渣,从而省去清理的时间。
而且治疗方面,无论止痛还是修复都效果甚显,以致换药过程中眴的反应也有所减轻。
而此刻的眴,在感受着药物送进体内的同时,就规规矩矩的待在温暖的掌中。
他呆呆望着玲子的指缝,除了被石板硌出的印痕,就是几处刮开的皮肤,还有一些擦破的水泡……
眄实在不忍,便发出低微而关切的叫声。
“玲子,那道坑穴还是算了吧……”
她何尝不想安顿好主人,但她唯独不希望建立在玲子的痛苦之上。
慢慢将眴放回原位,玲子盈盈一笑:“挖了这么多,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?”
话刚说完,就再次拎起那块石板。
手指破损严重,她自己也很清楚,所以不得不多次调换发力方式。
动作由挖掘演变成刮蹭,逐渐生硬的手臂也更显机械化。
又是一段枯燥的过程,随着堆积的土石越来越多,坑穴终于形成如期的规模。
搬送大岳丸时,玲子只能用小臂垫着,尽量避免接触因为破损而搐痛的双手。
即便邻着溪流,坑内也没有积水,仅是微微潮湿而已。
玲子刻意放慢安置身骸的动作,好让眄和眴能再多看主人一会儿。
回填的主要材料是精美的石子,又覆上一层薄土打理平整。
拨回两侧厚实的蔓草,重新掩上那块地表,将一切恢复到如初般自然。
一阵晚风荡起数重轻浅的草浪,于灵气流动间,已完全感知不到大岳丸的存在。
最后的最后,玲子端立于一旁,残破的双手在颌前交叠,似在为大岳丸做饯别的祝祷。
树下的石台上,眴默默无声的见证着一切。
看着看着,他却冷不丁就是几个颤抖,但并非出于疼痛,而是源自某种蠢蠢欲动的情绪。
事实上,当他之前看到眄带着玲子返回石屋那一刻起,就基本推测出两人的目的。
所以他一直告诫自己,绝对不能流下眼泪,即便此身逝去,也不能让眄为他分担一丝痛苦。
于是全程一忍再忍,努力制压一切情绪波动。
无论与眄重逢,还是和眄相伴,以及叫做玲子的女生不辞艰辛的替他采药,并为了安顿主人而一层层的掘开土地……这般般件件的事,明明全都忍过来了。
可是,当他看见玲子忍痛合起伤痕累累的双手,为主人送走最后一程时,那种苦苦营造的执着还是不可避免的垮了下来。
注视的目光依然那么坚定不移,但身下的石台却被悄悄染湿了一大片。
玲子眯缝着眼睛,偷偷挑了下眉。
眄的瞳孔一动,这才意识到还有正事要做。
她立刻来到眴的身后,背对背的靠着彼此,迅速由全身沁出泪水,并一分一毫的退了过去。
“眴,我们在一起了……一直一直。”
玲子当然没有打扰这一幕,而是再次跑去水边洗了洗手,可背后忽然哗啦一下,让她不禁立刻回望过去。
只见一颗合二为一的眼球,前后各有一道虹膜,正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顶翻提包,在散落的友人帐里找到一页空白,又把身体下盘沾满墨汁,而后便在纸面上吧嗒吧嗒的跳了起来。
“哎?这是在干嘛?”玲子凑了过去,颇有兴致的问道。
“叽叽叽!叽叽叽!”
规律性的起起落落中,这一次的叫噪来自寡言的眴。
他说,希望他和眄的名字,能一起写在同一本名册上……
时光易去,日升月沉。
两人融合以后,由于妖力互通,伤洞也渐渐恢复了一半。
可在那支符文箭矢的作用下,另一半伤口却始终没有好转的迹象,就一直洞开在眴的瞳孔。
必要一提的是,两人的融合其实并不均匀。
因为眴非常固执的把更多属于“自己”的感官组织分布在伤口周围,以尽量减轻眄对痛苦的感受与负担。
所幸,这片林地灵气浓郁,为两者提供了最为优渥的滋养,加之继承于大岳丸的强大生命力,久而久之,整颗眼球逐渐壮大的同时,还生长出身体躯干等重要部位,最后修得人形,并重新开启了语言机能。
只是,当晚一别之后,两人就再也不曾见过玲子,连付之的名字也从来未被召唤过。
而近来,咒文的力量开始复苏,导致伤口隐有蔓延之势。
为了抑制痛苦,眴不得不再次沦入长眠。
眄通过多方询问,听说有解术之人居于遥远的北国,便打算亲去拜访一遭。
然而路途艰辛,需要足够的力量,她临行前不得不将名字取回。
故而时光匆匆,一切回归当下,她虽未见到玲子,却总算由夏目贵志手中拿到了名字。
小径边,树影下,放学后的欢笑声早已散去,眄站在路旁,用连衣长帽深深罩住头部,面前的石台上正坐着一名清朗的男生。
“武藏同学,实在抱歉,下午打断了您的弓道修行。”眄微微颔礼道。
“这倒没什么。”武藏半坐石台,无所谓的摇了摇手,而后又一皱眉:“我只是好奇,您是怎么知道我能看见您的?”
眄十分认真的回应道:“从您连续两次停顿,最后放弃射出那一箭时,我就大概猜到了。”言至此处,眄清浅的一笑:“话说您也是个温柔的人呢……和夏目大人一样。”
“哈,客套话还是免了。”武藏挠了挠头,又再次看向对方:“不过,您专门把我拦下,应该不只是为了说这些吧?”
这个问题,可让眄犹豫了好一会儿。
“您说的没错。”她组织好语言,有所感怀道:“今天下午,与夏目大人的接触中,我感受到了一种压抑的孤单……它被藏得很深很深,因此也更加复杂沉重。”稍作停顿,眄又将语气放缓:“也许这么说会有点奇怪,但我只想告诉您,那孩子其实渴望着交流,也急需一个能够与之分享的人……”
对于这份心情,武藏没有任何异议,但凡真正了解过夏目,没有人会对他视而不顾。
武藏想了想道:“您所说的,我都明白。”
看似肯定的回答,让眄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:“想必您有自己的打算,我就不再过问了。”
说完,她衣衫轻摆,便由武藏面前提步而去。
仅是半分好奇,武藏随口问道:“下一步,您打算去哪里?”
对方一停,望向远山:“我要带着的眴,去一趟遥远的北方……现在就出发。”
归还名字时,夏目倒是已经洞察了那段记忆,而对于眼下的武藏,还暂且不知眴为何人。
于是茫然的起了身,左看看右看看:“眴?应该是您的朋友吧……但明明只有您一个人啊。”
“呣,他一直睡在这里。”眄背对着武藏,隔着兜帽指了指后脑:“但出于某些原因,就不让你们见面了。”
眴有伤在身,眄只是担心会吓到武藏……
这段际遇不长不短,眄正要再次迈步离开。
不知是偶然、或其他什么说不清的因素,就在那个当下,一阵恰合时宜的微风迎面而来,呼的一下就灌满兜帽,并瞬间将其吹落下去。
恍然间,武藏看的真真切切,那后颈之上,正沉睡着另外一半黯淡的眼球。
虹膜已经闭合成一条下弯的弧线,瞳孔处盘卧着一道漆黑的伤洞。
武藏静默了几秒,不知该说些什么,因为那伤洞简直深的离谱,很难想象对方到底承受着怎样的痛苦。
也许是本能作祟,武藏没有多想就悄悄抬起双手,近距离选中受伤范围,便将体内妖力催动而出。
然而,眄对武藏在身后的举动还并不之情,只是有些焦急道:“实在抱歉,还是吓到您了……我俩这次远行,也正是因为这道伤口。”
说着,她就要重新罩上兜帽。
可手到颈边,她全身却忽然一顿。
背后的方向,一股生机盎然的力量猛地撞进她的头脑。
其中没有丝毫恶意,纯洁无垢流水行云,尽管小受惊吓,却完全不忍拒绝。
疼痛消解,伤洞回拢,这一连几十年都从未有过如此松弛的感觉。
眄甚至察知到,眴的意识也正在体内慢慢醒来。
但她实在迫不及待,于那股力量将尽之时猛一回头。
“您……您是怎么做到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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